戏剧文学

红梅如何再世?

  • : 张秉权
《再世红梅记》是唐涤生名剧。写裴禹到西湖游玩,偶遇贾似道之妾李慧娘。慧娘芳心暗许,贾似道因而怒杀慧娘,藏棺于红梅阁。退职总兵卢桐有女昭容,居于绣谷,裴禹(裴舜卿)路过巧遇,见其貌似慧娘,顿生爱念。贾似道亦因昭容似慧娘而欲纳之为妾,卢桐苦无计策拒绝,裴禹献装疯之计。惜卢女装疯被贾似道识破,故先放昭容、再擒裴禹,并拘于府中。卢桐携女移居扬州。慧娘鬼魂出现,与裴禹相会,并救之逃离红梅阁,以避贾似道之杀机。贾似道质疑诸妾放走裴禹,责问之时,慧娘鬼魂现身,辩明一切,并掩护裴禹赶会昭容。赶至扬州之日,正是昭容魂断之时,慧娘遂借尸还魂,与裴禹终成眷属。
 
唐涤生此剧脱胎自明朝周朝俊的《红梅记》[1]。周笔下的慧娘和昭容两人容貌不相肖,更没有借尸还魂,最后与裴禹完婚的是昭容而不是慧娘。
 
阮继志和陈敢权的版本却是另有侧重。比较周、唐和阮陈三个本子中李慧娘、卢昭容和裴禹三个主要角色的异同,正是我们这次看戏的趣味所在。
 
李慧娘在「周本」中只是女配角,她个性顽强大胆,随贾似道游西湖,虽贾似道在身旁仍敢回望断桥上的裴禹,并因赞赏「美哉少年」而罹杀身之祸。慧娘虽已为鬼却夜访裴禹,主动献身。以这样的性格,其后的〈救裴〉和〈鬼辩〉就顺理成章了。不过,在「周本」中,慧娘〈鬼辩〉后就功成身退,不再出现。
 
唐涤生的最大创造是把慧娘、昭容写成模样相同,并由一位演员兼扮两角。又由于唐涤生要让慧娘合乎传统「美」的理想,故把她写成与贾似道「尚未谐花烛」,后来知道难逃贾似道毒手,说:「我与其死于甑破失欢之时,倒不若殇于白玉尚完之日」,坦然「宁为情死」。到了裴李重逢,裴禹已知慧娘是鬼,不甘她在棒下断魂,故问她当初为何不效红拂女与他逃离魔掌,慧娘的答覆是清楚的:「妾虽贱质,亦耻淫奔。」其后即使裴禹苦苦痴缠,她也劝裴禹把爱心放在昭容身上。慧娘之清而脱俗,明确不过。
 
阮陈的本子让李慧娘和裴禹同有个双雪鹭之梦,这使他们虽为初遇却似曾相识,渐更觉心意相通。其实慧娘自知身世卑微,不敢有梦。对裴禹说她「今世命薄」,只「寄望来生当如雪鹭,双宿双栖」。这个梦贯穿全剧,也许因为《红梅再世》不是明传奇也不是粤剧,虽不以唱做为主,仍可以因应鹭双飞之梦构成的想像,驰骋其独特的舞台美。
 
卢昭容是「周本」的真正女主角,她虽已丧父但毕竟是大家闺秀,尽管嚮往爱情但不会过于大胆主动,赠梅与裴禹固然事出偶然,为避贾似道求妾之心而让裴禹权充夫婿也是母亲的主意。全剧中她唯一採主动的,是因夜晤裴禹而给诬告有姦情,在与讼时为辩清白,才坦率承认裴禹是她夫婿,并终得与裴禹成亲,也算是角色成长换来的好结局。由于周朝俊完全没有李慧娘、卢昭容样貌相同的安排,也不强调裴禹怎样爱慧娘,《红梅记》根本不需要「再世」。
 
相对来说,唐涤生笔下的卢昭容却实在「无辜」。她被裴禹误以为是慧娘,搞清楚是错认之后着意怜才,主动示爱,希望这为情颠倒的裴禹「转爱篱门花外燕」。其后为求绝贾似道纳妾之心,与裴禹同闯虎穴,用计装疯,「爱根已蔓」。可惜裴禹復见慧娘,被嗔问「心中可有妾在」的时候,裴禹马上说他未忘桥畔爱,只是「失梅用桃代」,「对慧娘是爱才,对昭容是借材」。于是,一位可爱的怀春少女,只因生得像别人,命运便被决定了:既陷贾似道纳妾之祸,又落得成为人家替身。她不幸因阳寿已尽而让出肉身,使慧娘得以还魂再世,昭容的命运似是不得不如此!
 
在阮陈的本子中,卢昭容尽管未能回復「周本」中的女主角地位,但是戏份甚重,她懂武艺,会落水救起慧娘,又在「救裴」情节中扮演重要角色。更重要的是跟「唐本」一样,与慧娘相貌相同。当昭容明确知道裴禹虽然已经与她相好,但仍然心繫慧娘而并不真正爱她的时候,她当然失望,会说:「我系卢昭容,唔系李慧娘」,以表现她的自我意识,不愿意作人家的影子。
 
这一次,她可以操控自己的命运:自愿牺牲。在这一点上,「阮陈本」意在翻新「唐本」。
 
兜兜转转,最关键的人物,到底还是裴禹(舜卿)。
 
「美哉少年」这句话在「周本」出现得早,当时裴禹在桥上而慧娘在舟中,裴禹之「美」肯定只能是外貌。「唐本」中的裴禹初亮相时不外是个自命风流的一般书生,见到孤身艷女就上前答讪。可幸因有虎丘调琴(借琴道爱衷)的往事,而李慧娘「亦有怜才之念」,这才令裴禹的苦苦痴缠不致令人讨厌而反见其「獃」。正因他「獃」得可爱,慧娘才会下船相见,也才会让裴禹发觉她脸有泪痕,而问:「嗟莫是柳外桃花逢雨劫,飘零落向画船中?」由此带出慧娘的感动:「有个书生得解我悲痛」。薄命桃花幸得解人,因此,慧娘其后的一句「美哉少年」是有「情深」作根据的,其份量远比「周本」的要重。
 
「阮陈本」一如「唐本」,李慧娘也是在对裴禹有了认识后才称赞他「美哉少年」的,裴李既是「同梦人」,又在「还鹭重逢」后有诚挚交流的机会,让梦之「美」得到落实与确认,尽管只能无可奈何的离别。重要的是另一朵「两生花」。要拥有自我意识、不甘心做人家影子的昭容在宣称「我系卢昭容,唔系李慧娘」之后,仍感动于裴禹的「可爱」而决意「李代桃僵将身替」,甘心情愿牺牲自己以成全裴李的姻缘,必然是因为裴禹有让她心折的地方。
 
裴禹的「美」在哪里?他的「美」如何足以让两个女人(尤其是昭容)为他牺牲?这是看《红梅再世》时最值得措意之处。
 

[1] 编按:据唐涤生本人载于《再世红梅记》场刊的赏刊文章,当时他并未窥《红梅记》全貌,手上只有孙养农夫人提供的〈脱穽〉及〈鬼辩〉两折,见唐涤生:〈我以那一种表现方法去改编《红梅记》〉,载卢玮銮主编:《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仙凤鸣》,香港:三联书店,2004年,页5。
本网站使用Cookie以提供最佳体验及改善浏览速度,请确定您同意并接受我们的私隐政策再继续浏览。接受Cook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