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文學

被埋藏的象徵— 《 埋藏的秘密》創作解碼

  • : 潘詩韻
美國著名劇作家森.舒柏(Sam Shepard)在1978年發表《埋藏的秘密》(Buried Child),衝著破碎的美國夢而來,翌年即憑此劇本獲得普立茲戲劇獎(Pulitzer Prize for Drama)及奧比獎最佳劇作(Obie Award for Playwriting),令他聲名大噪。此劇早前在倫敦西區上演,大獲好評,Timeout 雜誌的評論指演出令人毛骨悚然,充滿不安,混雜畫作《美國歌德式》(American Gothic)及品特劇作風格的潛在危機;有評論人認為此劇是有關遺忘,以及被家庭鎖在箱子裡或掃在地氈底的可怕事情;也有認為它處理家庭的罪孽、恥辱及繼承,跟希臘悲劇一脈相承;更有認為劇作家藉此劇給自我感崩壞的美國人照鏡子,反照出越戰後他們對美國夢的集體焦慮,而這種焦慮在劇作寫成的七十年代末,以至今日特朗普主政的年代,同樣適切真確[1]
 
七十年代末,美國社會經歷後越戰時期的嚴重損失,經濟不景、農業衰退及保守主義抬頭,美國夢神話破碎,政治氣氛跟今日美國的現況極為接近,不難想像主人翁Dodge一家也許正代表著今日特朗普的支持者:居住在美國小鎮的偏遠地區,跟鄰舍鮮有溝通,生活圈子隔絕,房子就是他們的全部,房子以外的世界他們無法連繫。破碎的美國夢把他們推向邊緣,期望從保守主義中找到出口。
 
《埋藏的秘密》故事圍繞著美國伊利諾州一個偏遠地區的家庭,由三幕劇組成,每一幕都有其獨特的氛圍與突破。第一幕以年過七十的一家之主Dodge為主線,他一直黏著沙發,以偷喝自己藏在咕臣底下的威士忌、吃藥和看電視過日子,跟樓上只聽其聲不見其人的妻子Halie交談,有一句沒一句的,加上捧著大堆粟米入屋的長子Tilden,以及截了腿的二子Bradley,營造了一個破落家庭的氛圍。第二幕,Dodge的孫子、Tilden的兒子Vince帶著女友Shelly在往探父親途中路經爺爺家,卻發現父親原來在這裡,只是沒有人把他認出來,包括父親Tilden,這兩個外來者遂跟家中各人展開角力。第三幕,Shelly的介入,令家中各人一步步吐出令這個家庭無法運作終至瓦解破落的秘密。
 
全劇成功運用了大量象徵符號,隱喻當代美國社會的失衡狀況。甫開場,Dodge的咳嗽聲籠罩整劇,緩急輕重反映他健康每況愈下;屋外意味清洗罪孽、滋養農田的大雨,在Dodge離開世界時也終於停下,露出一線陽光,而剛歸家、年輕的Vince在太陽的照耀下,成為照顧這個家庭的新主人。
 
農作物的符號也貫穿全劇,呼應著七十年代美國小鎮家庭賴以為生的農業社會。Tilden進場時抱著大堆粟米條,說是他冒雨從後院割下的,Dodge指1935年後他就沒有種植,妻子也指後院沒有粟米田,他們都以為這些粟米是他從鄰居偷來,叫他送回去。Tilden指「割了下來的就無法安回去」,正如被埋藏的小孩,被自己妻子和Tilden從前的瞹眛關係閹割的Dodge,以及Dodge自己犯下的罪行一樣都無法挽回。後來,Tilden更要Dodge直面過去,將手中粟米堆放到Dodge的膝蓋上,然後一層層將粟米的皮葉剝下,並掉到廳中央,預示著即將逐步揭開的埋在後院的秘密,「我的親生骨肉已經埋葬在後院中」─ 秘密揭露得愈多,後院農作物的收成愈豐盛,象徵著這個家和它隱喻的美國夢,唯有直面真相,才有機會在被閹割的衰敗中跳出過去,重上軌道。但揭露秘密也得付上代價,在第一幕裡,Tilden在熟睡的Dodge身上撒滿粟米衣,充滿埋藏的意味,同時預示即將臨到Dodge身上的終局,也透露著這個家庭權力轉移的開始。
 
此劇另一值得注意的是一對年輕戀人─Dodge的孫子Vince以及女友Shelly,他們突然造訪,成為了介入這個家庭的外力,挑戰家人不願面對的過去。全劇自此逐漸顯得荒誕,全家上下沒有人認得Vince,包括他父親Tilden;整個家的氛圍令Shelly想要離開,Vince卻逼她留下,彷彿重複著上一代加諸其他人身上的暴力;Tilden從後院收割的紅蘿蔔則持續提醒他們悔過更生的可能;Shelly主動協助Tilden削蘿蔔皮,預示著她在揭示秘密當中將扮演重要角色,當她容讓Tilden觸摸她的兔子外衣時,鼓勵了他講出埋藏的秘密─Dodge曾把家中嬰孩浸死,但沒有人知道嬰孩埋藏在哪裡。
 
Dodge的二子Bradley對Shelly及Dodge的粗暴行為,顯示了他對掌控家庭權力的渴求,對照他的殘缺及在第三幕的無能,更覺可笑,即使他躺在Dodge作為一家之主的沙發上,但他截了的腿令他顯得無能懦弱;相反,Shelly雖在Vince離開屋子時飽受眾男不同的暴力行為,她卻以更積極更有朝氣的態度面對眾人,給這個家能走出埋藏的秘密打開了一扇窗口,怎料眾人毫不領情,到後來Shelly憤而將湯碗擲向大門,展現著她以其人之道還自其人之身,以暴力回應他們加諸她身上的暴力行為,爭取在這家庭中發聲。在第三幕尾聲,Dodge終於講出秘密的真相─他浸死了Halie和Tilden暗結生下的孩子。他在臨終前講出遺願,將房子交給Vince打理,期望給這個家帶來更生,他也功成身退,離開世間。Vince坐在Dodge在沙發上的位置,戴上Dodge的帽子,成為這個家的新主人;而Tilden也在後院田裡掘出被埋藏的孩子,秘密解開,隨之而來的是豐富的農作物收成。一個破落衰敗的家庭,以及它象徵的美國夢,從面對過去的罪行,獲得新生的可能。
 
劇中多處以美國著名畫家諾曼.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的畫作,比喻Dodge一家的風景。洛克威爾是二十世紀早期的畫家及插畫家,擅於描畫美國社會的日常以及傳統價值,著名作品包括《四大自由》(The Four Freedoms),和以廢除入學的種族歧視為題的《我們共視的難題》(The Problem We All Live With),不過他給《星期六晚郵報》(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封面畫的作品大都強調美國夢的理想,被認為過於美化溫馨。Shelly初到埗便形容這座農家村屋像極洛克威爾的畫作,但諷刺的是,Shelly在Halie房間的牆壁上,發現一張遠看活像克威爾畫作的農田照片,近看原來埋藏了這個家的秘密─照片中的Halie抱著一個已下落不明的嬰孩。這家人在畫作般的屋簷下的真相是不健全、失衡及暴力,以至到最後Shelly要以另一種暴力還擊。現實中的另一諷刺是,洛克威爾於此劇發表的同年辭世,彷彿預示著那個美滿憧憬的幻滅。
 
在此特別一提,Shelly及Vince的突然到訪,以及Shelly一步步在這個家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跟香港話劇團於今年三月搬演的品特作品《回歸》(The Homecoming by Harold Pinter)遙相呼應,一個外來的女性,如何在一個以年過七十的老頭子為首的失衡家庭中,找到自己的權力與生存空間;而兩個劇本中的老頭子都在以苟延殘喘的身軀,維護自己在家中的權力與操控;而在按捺不住吐出家中被埋藏的秘密後,劇中人物都不約而同倒下離世,彷彿完成了最終的使命─家庭秘密是他們苟延殘喘的支撐,也是令他們無法安息的障礙。
 
香港話劇團接連搬演以家庭為題的經典劇目,以《回歸》及《埋藏的秘密》觀照當下香港社會的現況,如何跳出被埋藏的陰霾,值得細味。
[1] Buried Child review round-up – Ed Harris stars in West End Sam Shepard revival by Fergus Morgan: https://www.thestage.co.uk/opinion/2016/buried-child-review-round-uped-harris-stars-in-west-end-sam-shepard-rev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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