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文學

時間的幻象─《盛宴》賞析

  • : 賴閃芳
我讀中學時十分流行日本漫畫《男兒當入樽》(スラムダンク),這齣漫畫,後來更製作了電視動畫版。還記得當時跟友人笑說,明明實際球賽入樽祇花短短幾十秒,動畫則把這數十秒拉長至三十分鐘或更長,遲遲不知誰勝誰負,吊著大家的胃口,好增加收視率。如此情況在劇場裡更是常態─ 演員跟觀眾共同分享了九十分鐘的實時演出,但作品為觀眾製造出來的時間假象,可以長達十年以至二十年,也可以祇短至五分鐘。「時間」,無可否認是戲劇及劇場其中最重要的元素。不論劇作家、導演、演員甚至設計師均要處理及面對它。如何把時間拉長縮短,成功製造「幻象」,就要靠各種劇場手法去調節觀眾的感知。《盛宴》(The Big Meal)把弄時間的方法,則由作品的結構入手。
 
《盛宴》劇本表明,需要四對不同年紀的男女,齊集老中青幼,共八位演員演出。故事以Nicole及Sam這對夫婦的一生為主軸,每場戲都發生在大家最熟悉不過的場景─餐廳。雖然圍繞二人,卻又非由同一對演員演繹。故事開始時,由年輕的一對演員演繹Nicole及Sam,講述他們在餐廳相識,隨即墮入愛河。但當故事發展到Nicole及Sam結婚,並為人父母時,就會交由中年的演員演繹,而年老一對演員擔當其父母,年輕一對演員則成為Nicole及Sam的子女。如此類推,最後由年老的演員,演繹Nicole及Sam為人祖父母的階段,中年及年輕演員變成二人的子女及兒孫。故此,為了方便表達演員輪流演繹不同角色,劇本的排版跟平常不同,除以橫向排版外,更以數字(女一、男一、女二、男二等)代替角色名字,指示演員要擔當的角色及其對白。
 
女一Alice 男一Robert 女二 Nicole 男二 Sam 女童Maddie 男童Robbie
           
(沉默) (沉默) (沉默) (沉默) (沉默) (沉默)
          我想出去睇玩具。
           
    都未叫嘢。   我又去。 我想自己去!
      你唔可以再買玩具嘎嘞。    
        我又去。 就喺商場之嘛。
我淨係睇吓咋。睇吓有冇新玩具。
        我又去。 唔制,我要自己去。
    淨係睇吓就得。   我又去。 唓,成日都要就佢。
      同埋Maddie去就可以去。    
          好啦,行啦!
          咩呀?
    你到底想唔想去先? 條件就係恁樣。    
           
           
           
畀佢快尐去快尐返囉。          
           
  喂Robbie!        
《盛宴》的劇本選段(陳敢權翻譯)
 
九十分鐘的劇本涵蓋一個家族五代人,可以想像到,當中有許多情節被刪除。而五代人的故事,單單角色也有廿六位之多;演員經常換角,劇作者選取了在餐廳進餐的場景作為恆常的切入點,正好為繁雜的情節帶來一點平衡。《盛宴》裡的時間幻象既濃縮又精簡,但正因由多位不同年紀的演員輪流飾演同一角色,演出節奏的轉變就相當明顯,感覺有如加速:上一場明明年輕的Nicole及Sam說不要結婚不要小孩,下一場他們不用變妝就已經「變老」,帶著小孩了。LeFranc在訪問裡說過,他身邊許多朋友本來從不打算結婚生子,但到了某個年紀,又會突然改變其前半生所相信的人生觀,投入為人父母的行列,他正想捕捉這種改變的速度。這種處理的另一原因,也是我心中更為明顯的解讀,正是老生常談的「有其父必有其子」現象。
 
《盛宴》所折射的,正是每個家庭都可能經歷的場面。子女是父母的延伸,就算我們多麼的不情願,為人子女總會帶著父母的影子生活。主角Sam也一樣,他年輕時也討厭自己的父親,更抗拒成為父親那樣一個口不擇言,不甘被家庭成員所冷落的人。但當Sam年紀愈大,到了為人老父的年紀,竟然跟他自己的父親一樣口不擇言,惹子女討厭,有些說話甚至跟父親何其相似。正正因為由同一位演員先演繹Sam的父親,再演繹已為人父的Sam,加深了觀眾對兩者為一的印象。LeFranc有效地描繪了「家庭基因」的承傳:「究竟是怎樣發生的?祖父當年在我母親十六歲時所講過的一番說話,怎樣影響著我及我的妹妹?我一直對這些關係的連結很感興趣,特別是這些累積起來的時刻。我沒可能完全了解她年輕時所聽所聞,但我深信她當時的經歷決定了她怎樣對待我,從而影響著我
的人生。」[1]
 
劇本雖然橫跨幾代人,但讀來並未有強烈的時代變遷之感;取而代之是一種「無盡的當下」的感覺。劇作家甚至故意刪減任何讓人聯想到年代的指涉,例如人名或物件名稱等;可以說,《盛宴》裡祇有當下,缺乏過去與未來。時間經常分為過去、現在與未來,三者互不重疊,過去了的已不存在,將會來的未曾存在。但若過去與未來都不存在的話,古羅馬時期的神學哲學家奧古斯丁(Augustine0就提出,從邏輯而言,時間理應不存在!對奧古斯丁而言,時間不應被描述為存在之物,反而由主體的經驗去思考時間為何。所謂時間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其實是主體對三個時間點的思考,而思考都祇能由現在的視點出發:「在心靈之中我們找到三種他處所無的時間:思考著過去的現在是記憶,思考著現在的現在是對當下的察醒,思考著將來的現在是期望。」[2]存在的其實是我們的記憶、察醒及期望。過去了的歷史並沒有真正消逝,回憶影響著當下的你和我;對未來的期望,左右我們在當下的決定。時間一直是哲學裡一道難解的題,我並非哲學專家,不敢班門弄斧,但這種以經驗詮釋時間的觀點,正好回應到我LeFranc這劇本時,這「無盡的當下」之感。
 
每種劇場手法均有其優點缺點,為了突顯「時間」這主題,LeFranc或許犧牲了劇情的複雜性,將兩位主角的人生直接而順序地寫出。當中發生的事件,譬如生育、結婚、家庭爭執及外遇等雖能引起共鳴,但涵蓋範圍寬闊,有些橋段可能著墨不夠。《盛宴》首演於2011年,在美國公演後也有評論指出,這種轉換形式致使觀眾未能投入到兩位主角的心理狀態中。另外,這個作品對導演的難處,就是在不斷換角下,依然能讓觀眾能分清誰是誰,並掌握故事的發展。為了清楚表示角色的轉變,劇作家在劇情鋪排上增加了角色進出舞台的機會,讓演員不時因應需要換戲服或轉妝。台位及舞台調度都要清爽明快,因有部分場次短至祇有幾句,就已轉換了時間甚至角色。加上《盛宴》一景到底,導演在整體節奏掌握方面更要拿捏得宜,如借助燈光及音樂去製造氣氛及節奏的轉變,免得被劇本的形式牽著走,甚考導演功夫。但說到底,都要演員能掌握各個角色的外型、聲線及性格特點,特別是Nicole及Sam兩位主角,共由六位演員演繹,角色的一致性尤其重要。除了《盛宴》,以時間為題的戲劇作品,其實為數不少。LeFranc自己就承認,受懷爾德(Thornton Wilder)的《漫長的聖誕晚餐》(The Long Christmas Dinner)啟發而寫成《盛宴》。《漫長的聖誕晚餐》野心更加大,每場戲均是同一家庭的聖誕聚餐,但短短三十分鐘獨幕劇竟跨越了九十年的時間。這個寫於1931年的劇本,雖然沒有懷爾德的另一劇本《小城風光》(Our Town)有名,也很值得各位一讀。普里斯特利(J. B. Priestley)的「時間作品」系列亦是以時間為題,較為人熟悉的想必是《玻璃偵探》(An Inspector Calls)。劇本的情節均根據一個時間的理論建構出來,劇中角色因活在非一般的時間及空間,令生命有所轉變。戲劇以外的劇場作品,要數威爾森(Robert Wilson)的一系列作品,例如歌劇《沙灘上的愛恩斯坦》(Einstein on theBeach),則故意拒絕玩弄劇場裡時間的幻象;劇長四個半小時,不斷藉重覆的畫面提示觀眾共同經歷著的實際時間。
 
《盛宴》的故事未必最突出,但劇作家由結構入手把弄時間幻象,著實創新。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有曰:「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如夢般的《盛宴》,Nicole及Sam濃縮了的人生,所剩下的還有甚麼?
[1] Madden, Jennifer. A Peek into the Creative Process:A Conversation with Dan Lefranc, Author of The Big Meal. Gamm Theatre: docs.wixstatic.com/ugd/bd75c5_3257479f7e294a23b1017cc4b3f86223.pdf.

[2] 郭世恒,〈奧古斯丁與時間問題〉,01哲學:philosophy.hk01.com/channel/概念/97578/奧古斯丁與時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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