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文學

《玩轉婚前身後事》:笑著心痛

  • : 潘璧雲

笑看死亡

筆者當初向香港話劇團讀戲劇場推薦這齣以色 列殿堂級作家漢諾赫.列文(Hanoch Levin) 的喜劇作品A Winter Funeral(讀戲劇名為 《冬季的葬禮》;正式製作則名為《玩轉婚前身後事》),是源於觀賞了香港天邊外劇場製作列文的 另一個作品Requiem1,那是改編俄國文豪契訶夫(Anton Chekhov)三個短篇小說《在峽谷裏》 (In the Ravine)、《苦惱》(Misery)和《洛希爾的提琴》(Rothschild’s Fiddle)而成的劇本,當 中對死亡和生活的探討,令人難忘。死亡,也是列文作品中常有的題材。
 
死亡和生命一直並存,沒有任何生命可以擺脫死亡。在疫症或戰爭下,死亡是一組組的統計數字,大家都對「人終有一死」投以理解,但每當身邊至親離去,我們即使花了斗大的力氣,也未必能習慣這種無差別的分離,唯有忍耐著讓時間這錠藥慢慢發揮作用。但誰亦不保證這種傷痛甚麼時候又突然來襲,讓人周而復始受著錐心之痛。
 

婚和喪

有人相信愈大費周章的葬禮就愈顯對亡者的尊重。因應世界各地民族對生命和死亡的觀念不同,葬禮也就各自精彩。相信人死後轉世的、相信靈魂會上天堂享永生的⋯⋯不同的信仰下,喪禮目的及儀式當然也各異——或哀悼、或歡送、或施法,反正就是生者為死者可以做的最後一件事。末了,生者通過儀式得到撫慰與釋懷,至於死者,雖然不肯定靈魂往哪裡跑了,但起碼軀殼還是給處理好了。
 
筆者曾經看過一篇訪問,是一位從事殯儀行業的人,他笑說辦一場喪禮其實跟辦一場婚禮沒有很大分別。婚禮有花車,喪禮有靈車;會場佈置方面,兩者都多用鮮花為裝飾,也同樣會放上主角的大照片;婚禮上播新人成長影像,喪禮也有播死者生前的留影;婚禮固然有歡快音樂,而喪禮則會因應不同地域文化也有不同音樂;說到表演,婚禮有,喪禮也有,你看道士做的破地獄儀式,不也正正是一場演出嗎?
 
而《玩轉婚前身後事》的巧妙不單是製造了一場婚 禮和喪禮的撞擊,還使計在儀式前、最關鍵的一天裡折磨這群圍繞著紅、白大事的核心主角,讓他們筋疲力竭;加上周遭幾位怪咖好事之徒,還有被 差來接收靈魂的死亡使者,彼此交錯以達到喜劇效果。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認為,觸發旁觀者發笑的其中一個原因,是看見別人用過多的身體精力卻用過少的頭腦智力去做一件事,然後出了意外。劇中一幕幕天馬行空、惹人發笑的場面,處處可見人類的「我執」和徒勞。
 
貧窮又活得毫無生趣的兒子本與母親相依為命,開場未幾母親就死去,兒子馬上把壞消息告訴表姨,因為除她以外舉目無親,表姨一家是唯一可能出席喪禮的嘉賓。可是表姨即將要為女兒辦一場她夢寐以求、甚至是自己人生主題的婚禮;於是,兩對親家和一對新人為了不讓窮親戚的喪禮延誤婚禮,便選擇充耳不聞,拒絕接收有關死訊,更寧願大半夜裡離家避走。那喪母的卻堅持追捕,為的是把消息及時送達,讓母親的喪禮更合乎體統及完成死者遺願:確保自己不被人忘記,這也合乎「人死去並不是真正的死亡,被忘記了才是」的說法。矛盾既出,大家便使出渾身解數,追、趕、跑、跳、碰,飛天遁地,情況也愈發失控,甚至搞出人命。
 

不顧一切自以為是

劇作家並不只在意鋪設橋段讓人發笑,事實上,當中充滿對人性的剖白、生活的諷刺和對關係的赤裸鞭韃。兩對親家雖然目標一致,在劇中也齊上齊落,但對四位人物的性格鋪陳,作者還是非常清晰,絕無混為一談。自欺欺人的表姨,明明已經聽到了長輩逝世的消息,情感也為之牽動,但是為了期望已久的婚禮,選擇上「我執」這條路;即使生死攸關,也不為所動,誓要完成那場婚禮。那邊廂親家母處處看人低,連對生活也認定為徒勞、無聊,絕對是反社會人格負極人物;到了重要關頭,為了自身利益,不惜鼓動眾人殘害無辜。這固然是劇作家為了達到極致的喜劇手法,然而當中的麻目不仁,令人心寒。
 
最令人戚戚然的莫過於男主角最後雖然達成目標,領著表姨一干人等趕赴喪禮,卻反被表姨說服,丟下一切跑去參加他一直憧憬的婚禮。像他預期的那樣,婚禮上充斥著歡樂聲,歌舞昇平,他甚至邂逅了一位少女,自作多情地向她傾訴夢想中的二人世界,然而,這一切根本不屬於他,他還是那個窮困、活得毫無生趣的潦倒漢,甚至因為丟下了母親的喪禮而愧於人前。
 
劇中隨處可見人性的貪慾、暴力、歧視,對家庭關係的嘲諷,對所謂夢想的戳破。劇作者利用角色不同的執著和精煉的對話,推展出引人發笑的情節:執著於喪禮、執著於婚禮、執著於身分。當中有一對熱愛慢跑的角色,誇誇其詞不斷鼓勵別人慢跑對身體的好處,及後就在慢跑途中,最荒謬的事竟然就發生在始作俑者身上。
 

荒謬的不是劇情,而是人性

全劇喻意甚深,文字戲謔卻富有詩意。當中一段夫妻的幽默對話,把他們珍視的人生價值以三言兩語總結:一所房子和一場子女的婚禮。末了,一個角色未及參加婚禮就猝死在雪山上,使者來接他靈魂的時候,著他像放屁一樣把氣排出體外,然後就輕得可以飄上天空離開軀體,使者接過排出來的靈魂,才算是功德圓滿。可圈可點的是,這人臨歿前,在雪地上憶及從前的一幕,是兩夫妻第一次購入一部雪櫃,並一起注目在那冰箱裡結聚的霜雪,既新奇又滿足。也許,他和男主角渴求的夢想一樣,只是一種平凡的幸福。
 
喜劇必然帶有荒謬,卻是必要的荒謬;荒謬的不是劇情,而是人性。喜劇帶來官能刺激,我們笑台上的無知徒勞,列文的喜劇,卻逼著人腦海裡縈迴「生活是甚麼?夢想又是甚麼?」的確,我們無法掌握死亡有多困難,但生活的困難,縱使是不能名狀,終歸是各自在心頭。看過戲後,笑著心痛,還是回家去打開冰箱看看未及清理的結霜,擁抱一下我們還有的小確幸吧!
1. 天邊外劇場將Requiem名為《半入塵埃》,坊間亦有以《安魂曲》為其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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