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学

谁能告诉我我是谁?

  • : 赖闪芳
「谁能告诉我我是谁?」(“Doth any here know me?”)是莎剧《李尔王》(King Lear)的名句。「我是谁」是一题哲学讨论;但对认知障碍症的病人,或许也是他还有认知前的最后一个提问。正如《父亲》(Le Père)的主角André,是个患有认知障碍症的老人,他不断失去记忆:由忘记手錶到忘记细女已死,以至认不得最亲的大女到认不了自己。最后,André回到了犹如初生时自我还未成形的状态。据世界衞生组织所述,认知障碍症是世界各地老年人身患残疾和依赖他人照顾的主要原因之一。根据本港一项于2012年公布的学术研究估计,到了39年,就六十岁及以上的人士而言,当中约有三十萬人或11%患有认知障碍症。这个写于12年,获得法国莫里哀最佳剧本的作品,主题贴身而当代,毋庸置疑。
 
《父亲》制作团队为了更深入认识认知障碍症,邀请了沙田医院精神科副顾问医生黄可欣医生担任本次顾问。作为一位执业十年多,现专职负责老人精神健康的医生,她对剧本有深刻的体会:「作为医生,我平常利用专业知识去帮助病者及家人。我十分了解其病徵为何;但《父亲》剧本将之具象化,让我首次能够以第一身的角度,感受病人思绪的错乱,我很感动,但也很悲伤。」全剧以病者的视点出发,剧作家利用几种手法,去模拟认知障碍症病人脑海的经歷。首先,剧作家编写时故意不按时序,例如Pierre是Anne的现任情人还是前任丈夫,或者Anne聘请看护的先后次序等。此外,场景的跳接及重覆,也模煳了观众脑海里本已建立的事件。例如第五场Pierre与André的对谈重覆两次,正如编剧所指,让观众有机会去以另一角度再审视一次。除了写作手法,剧作家也应用了剧场技巧,例如不断转换佈景及演员,让人真假难分,使观众与André一样,感到不安与陌生。剧本所描述的,正正是认知障碍的症状:善忘、被害妄想、记忆错乱、不认得家人甚至出现幻想,身体的机能如方向感及平衡力也会慢慢减弱。虽然剧本并没有指明André所患病症,但黄医生估计,他的病徵与阿尔兹海默氏症(Alzheimer’s disease)病人相似。认知障碍症的成因有很多,阿尔兹海默氏症是其中一种。而剧本也描绘了由中期进入晚期,病者与家人最困难的时候:病人初时拒绝承认,可是当病情愈来愈明显,就要无可奈何地接受,并适应那个衰退中的自己。André年轻时是位工程师,女儿们都很怕他,或许可以想像到他患病前的自信;对那些跟André一样,拥有专业背景的病人而言,自己如茂盛的树木一天一天的枯萎,是再痛苦不过的。
 
病患所带来的焦虑,承受的不只是病者本身。「当知道病者患上认知障碍,家属最伤心的,是病者最终会不再认得自己。」如同剧中的Anne,其父认不出她是谁,她仍然要面对从前的严父唱安眠曲,父女身分扭转,留下的只有深深的难过。她的伴侣已较为开明,但Anne依然夹在伴侣与父亲的两难之间,也要在工作与家庭两者间找平衡。任何选择都牵一髮动全身,更要为病者做决定,谈何容易?剧本以父亲视点出发,对女儿或其看护的着墨相对较轻。「照护者与病者的关系,及所面对的问题与压力,现实比剧本所描述的复杂得多。」黄医生多年来除了照顾病者,家属的情绪健康都是她的职责范围。她眼看照护者面对其他亲属所给予的「意见」或压力,以及邻居/同事的冷言冷语不在话下,受病者的唿喝咒骂时有发生。有位病者,他的子女对他照顾有加,但他每天开口就骂子女不孝,指他们谋财害命,以至邻居以为真有其事而报警求助。曾经有另一位病者坚持家中只喝瓶装水,吃即食面,任何子女煮的餸菜都拒绝进食,原因是害怕他们落毒害死他,好早点分遗产。虽然心痛,但为了安抚病者,家属也只好改变生活模式。照护者的压力有时则来自亲属之间,争执通常关于採用哪种照护模式、是否入院舍及用药等。另外,出现那些「突然孝顺」的亲人,而病者的决定能力又每况愈下,难以分辨真心抑或假意之际,照护者又该怎样应对,才能好好守护病者的权益/利益?「我甚至遇过照护者也患上了情绪病,建议他求医,他竟然说不用了!他说照顾一个都快吃不消,哪有时间精力去照顾自己?」
 
本港提供给认知障碍症病者的社会服务不足,使照护者及病者孤立无援。「剧本中Anne可以聘请上门看护协助,让自己能外出工作。相比之下,香港这方面的服务选择较少。」黄医生指,排期候诊时间长,服务设计又未能切合病人需要,例如外国的上门护理服务一天可达两至三次,相比本地有些上门协助病人洗澡清洁的服务,一星期才一次,聊胜于无。加上香港住屋面积小,环境挤逼;邻舍相连但关系疏离,对病者及照护者都造成精神压力,犹如困兽斗。「当病情去到一定程度,严重到出现语言或肢体冲突,同住的病者与家人就是在互相撕磨对方的生活。」剧中的Anne最终送父亲入院舍,究竟这是个双赢,还是不孝的决定?「入院舍有专职医疗人员辅助照顾病人,减轻大家的磨擦⋯⋯当然有病人的子女就此消失,但亦有许多家属还是每天朝九晚六在院舍陪伴亲人,日日煲汤送饭。」
 
白色而空盪盪的房间,一个老人,舞台上留给观众的,尽是沧凉的画面。认知障碍症无疑是一条单程路,如同死亡;任你是谁,最终都是孤身上路。「主角在最后一场,我觉得,他终于承认自己身体出现问题,但当他想去寻求答案时,已经忘记问题是甚么了。」黄医生指,除了及早求医,若病者及其家属能接受其精神及身体上的转变,不如此执着,对各方都有好处。若能放得开,病者及家属之间关系可以是互信而轻松的。曾有研究认为,莎士比亚所描写疯狂失智的李尔王,可能患有路易氏体型失智症(Dementia with Lewy-Bodies Symptoms),也是认知障碍症的成因之一。李尔王的悲剧,很可能源于年岁渐长,认知及机能退化;然而李尔比André更可悲是,他连女儿都失去了。当然,莎士比亚的年代还未对认知障碍有病理上的研究,无从证实。可是一个疾病引致整个家庭崩塌的情节,并不陌生。近几年新闻时有报道,有关照护者/家人多年来照顾认知障碍病人,心力交瘁,甚至有过谋杀及轻生的念头。随着人口寿命增长,认知障碍症的患者会持续增加,社会各界都需要正视,避免重蹈李尔的覆辙。
 
本剧的英文剧名是The Father – A Tragic Farce(《父亲─ 一场悲伤的闹剧》)。李尔及André的故事均来自剧作家,但真实病人的故事,乃由病人自身、亲属、看护、朋友、同事甚至邻居,以及医疗系统与社会保障共同编写。见识过李尔的悲剧及André的闹剧,刚看毕本剧的你,能为你及身边人,或那些与认知障碍有关的朋友,编写一个不同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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