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学

在一起孤独《一缺一》

  • : 吴思锋
Fonsia:你呢?你有甚么病吗?
 
Weller:有,我的病没治,绝症─衰老。
 
 
关于死亡,我们无从述说自身,因为死了就是死了。但是关于衰老,却永远说不完道不尽,因为它的一端是唯一可见的未来,即死亡;另一端,无止尽绵延的回忆流淌,如不断匯流又分流大河。
 
美国外科医生及医学散文作家许尔文.努兰 (Sherwin B. Nuland) 于其着作《死亡的脸》(How We Die: Reflections of Life’s Final Chapter),以疾病与器官架构章节,以临床经验与人文书写反思医学的科学主义,书中的这一段话令人震颤: 
 
「在我行医的三十五年生涯中,从来不敢在死亡证明上写上『死因:年老』,因为我知道,这个证明一定会被退回来,并且上面会有公家统计人员简短的附註:『不符合规定。』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死于年老都是不合法的。 」
 
阅读《一缺一》剧本的时候,我很快地又想到这本书。《一缺一》像老人版的室内公路电影,只是主角不在公路驰骋,而是在安老院的麻将桌上用争执推动彼此,放任回忆奔流。Fonsia与Weller不是在安老活着,而是在死亡之前活着。可是显然安老院并不能让Fonsia与Weller活出一种美好,反而让他们活得很累,因为总是安排一大堆没事找事做的休闲课程,因为总是营养师而不是厨师在控制饮食,资本主义假装各种名目、面貌,让你觉得钱付得值得,其实重点是要你养成依赖或者懒得搭理,直到再也离不开安 老院的那一天,把人与人互相陪伴的真谛消磨殆尽。
 
《一缺一》,原作为美国剧作家柯培恩 ( D . L . Coburn) 的The Gin Game,为其赢得普立兹戏剧奖(1978),香港话剧团于2004-05剧季首演,之后不断搬演至11年。于今再演,「老人长期照护」已蔚为社会主要议题(亦为商机),这齣仅有两位演员和一桌两椅的戏剧,究竟有甚么「重演」 的魅力?简洁、明快的对手戏,松紧之间收放自如的对话节奏,从人与人的关系辐射更庞杂、巨大的社会性等特徵,回归文本戏剧的本质,使得它不容易受到跨地域的限制,而美国的实用主义倾向以及人性中的功利主义,则 让它被嵌入更大、更普遍的社会背景,也因此不难进入,但当然,能否深刻地阅读、理解,仍取决于读者的主动感受、积极思考。
 
随着情节推进至中段,Weller与Fonsia在双人牌局渐次自揭疮疤,一连串针锋相对甚至暴走的对话,不禁让我想到已逝的台湾心理学家余德慧,花费大量时间积累癌末陪伴的人文临床经验,他提出「背立转向」的观点,意思是「当一个人病沉到某种程度,他会自然地放弃社会性的勾连,也会开始不在乎他们在世的声名、地位与角色。那个地方不再有横向的勾连,只有一步步地踏向乌有之乡,那里真正陪伴着它的主人的只有梦幻与破碎的回忆,它的主人开始放弃人身的束缚,让心思自由地飞翔,从外边的人来看,背立转向者只是昏睡 着, 或者虚弱地躺在床上呻吟,可是转化的旅程已经开始,病人背离社会,也背离陪伴他一生的自我现实。」
 
安老院不是临终病房,两者却都可能是死亡前的最终站。而剧作家显然对人物心理与社会心理彼此的参差斑驳很有兴趣。在这个时候,两人想要用语言刺戳的对象是否在场?抑或仅是变成另一种再度消磨自我的语言「休闲活动」?或反过来说,种种的语言休 闲活动,到底是对「自我」的遮蔽还是张扬?到底让人们不孤独,还是更孤独?
 
「自我」也终归是社会的一面镜子,牵涉到我们如何将现实中的种种歷练、磨难,生命政治般地, 辩证出「人的自然」,从生命史的过程反视社会的构成,而《一缺一》透过安老院的人物绘景,辐射出老人与后代家庭及社会,愈见稀薄的关系,问,人与人的 相互理解是可能的吗?而这里不仅包括Weller与Fonsia的相互理解,也希望观众藉由对剧中人的理解,进一步在现实中对人抱有更多的接触与理解。「一缺一」的算式不一定是二减一,也可能是一减一,那一减一还等于甚 么,留待舞台上见分明吧。
 
香港话剧团重演《一缺一》的另一个挑战是演员如何把人演老。在台湾,我们一向缺少老的演员(但却有老人剧团的传统),因为整体环境还不够成熟,剧场的经济条件不足,总使得演员到了一定年龄便得跨到影视,否则只能淡出。相对来说,香港话剧团的支持体系比较有条件发展这一个环节,这也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责任与文化反馈,当然,也是演员的挑战。
 

[1] 余德慧:〈推荐序〉,载于乔治‧赖尔着,蔡昌雄译《临终谘商的艺 1 术》(台北:心灵工坊,2007)。

 
柯培恩
出生于1938年,整个三十年代正是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前一个十年的经济高峰换来享乐主义的普及,却也预铺了军国主义即将席捲全球的道路。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点燃烽火,而后美国投入战火,自此之后,信奉自由市场经济至上的美国单边主义盛行不绝。《一缺一》也是个预言,因为原作The Gin Game于1976年完成后没几年,列根 (Ronald Reagan) 就任美国总统,与英国戴卓尔夫人 (Margaret Thatcher) 声息相通,大力推行现在我们都知道的新自由主义;市场极大,国家失控,流离与无家成为日常,新 保守主义復辟。 强人高喊全球化,却拒绝难民入境,强国疾唿打破国家与地域界线,追求合作的可能,却用经济与文化伪装政治,介入小国小城,以细嚼慢嚥的斯文姿态,隐蔽蚕食鲸吞的口腹之慾。更别说,以简单的舞台场景与少量的演员作为剧本的基本规格,其实也反映了美国戏剧产业的缩影,一切必须首先计算节节高升的市场成本,开源节流。因此,于内于外,戏剧何尝与资本主义无关?以致,made in America 的《一缺一》,换句话说也正是对亚美利坚的实用主义,最好的自我诘问。让我们从剧中人的交往与对话, 读到功利社会的异化作用,使人们最终只能,在一起孤独。那么,对香港来说,重演此作的意义又更可能是甚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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