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学
百老匯着名音乐剧《假凤虚鸾》中的性/别与装扮探究
哈维‧菲尔斯坦(Harvey Fierstein)编剧、谢利‧荷曼(Jerry Herman)作曲作词的百老匯着名音乐剧《假凤虚鸾》(La Cage aux Folles)改编自法国编剧普瓦雷(Jean Poiret)的同名作品。1984年,《假凤虚鸾》于百老匯首演时曾获东尼奖九项提名,最后则夺得最佳音乐剧剧本(Tony Award for theBest Book of a Musical)等六项奖项。《假凤虚鸾》曾于百老匯多次重演(2004年与10年),并两度夺得东尼奖最佳復排音乐剧(Tony Award for theBest Revival of a Musical)殊荣。
《假凤虚鸾》的故事发生在变装皇后Albin、Albin的同志爱人Georges,以及他们的儿子Jean一家身上。Albin是「La Cage俱乐部」的台柱变装皇后(艺名Zaza),Georges则是「La Cage俱乐部」的经理。虽然Jean由一对同志伴侣养大,但不知道是否上天作弄,Jean却爱上了「传统道德家庭观念保存政协委员会」[1] 副主席Dindon的女儿Anne,并决意拉埋天窗、共谐连理。
为了一对新人的婚事,双方家长「四大长老」自然需要见面洽谈,但问题是:以反对同志出名,并扬言要将「La Cage俱乐部」连根拔起的未来岳父Dindon又怎能跟Albin与Georges这对同志亲家会面呢?更何况Albin在舞台上下均喜欢以女性打扮示人。情急之下,Georges唯有向Jean的亲母Sybi l求助,扮演一家三口的异性恋家庭,跟亲家会面,而Albin则被逼乔装成Albert叔叔。然而,Sybil最后却临时爽约,为了应付来访的保守亲家,Albin唯有变装成「贤妻良母」,结果弄出闹剧连篇。
颠覆性/别定型
看过《假凤虚鸾》的演出或剧本的,大概都会被其丰富的娱乐性与喜闹成分所吸引,而其中一个主要手段,正是性别易装。事实上,在百老匯音乐剧或中外戏剧传统中,性别易装是常见的演出元素,无论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都会为演出增加不少错配错置的喜感空间,不时令人笑翻。
要数这样的「喜剧时刻」,在《假凤虚鸾》中自然要数全剧的高潮,也就是「传统道德家庭观念保存政协委员会」副主席Dindon为了脱困,避免媒体将他跟「La Cage歌舞团」挂钩,最终被逼易装成「一个丑得令人无法忘怀的女人」,乘乱离开。观众看到这一幕之所以会笑得人仰马翻,是因为Dindon一角形象的前后强烈反差:原本极力捍卫男女性别定型的保守右派Dindon最后竟然也成为了变装皇后脱险,看似牢不可破的传统男性性别定型也就即被颠覆与瓦解,观众看后不禁捧腹。[2]
但性别易装一定会令人发噱吗?果若如此,Albin的性别易装又会否令同志与易装社群沦为笑柄?若果把《假凤虚鸾》置放在二战后美国的「性革命」(Sexual Revolution),尤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打后壮阔波澜同志解放运动的发展上的话,跟Dindon的临危变装不同,Albin的性别易装大概代表了美国战后几代同志运动「我做我自己」的尊严与自信。这也解释了为甚么Albin在《假凤虚鸾》中的一句着名唱词「I am what I am」会在美国同志社群不胫而走,成为他 / 她们心声的代表。
固然,同志不一定易装,反过来说,现实中不少喜欢性别易装的人亦不乏异性恋者。正如美国同志运动家杰佛里‧伊斯科菲尔(Jeffrey Escoffier)在《美国同志:同志社群与性向变异》(American Homo: Community and Perversity)一书中所言,一个人的生理性别(Sex)不一定跟主流社会所期待的性别行为与形象(Gender),甚至性取向(Sexuality)挂钩。伊斯科菲尔认为,人的性慾望是多元与流动变异的(Polymorphous Perversity)。[3] 相对于主流的性别定型(男性的打扮与行为须似男性,女性亦然)与性向规范(只可以与异性相爱并结婚),同志运动更强调我们要忠于自己的性别与性慾取向。
因此,在《假凤虚鸾》中,Albin 无论在他跟Georges与Jean所组成的三口子同志家庭,抑或在夜夜笙歌的「La Cage俱乐部」,他还是「做回自己」的时候最舒畅与快乐。无论是Georges萬般呵护的「小女人」,对Jean无微不至仆心仆命的「好妈妈」,还是舞台上颠倒众生的歌姬Zaza,身为男儿身的Albin只有做回「女儿心」的自己,才有尊严与自信。与此相对,当Albin被逼乔装成Alber t叔叔,无论衣装与行为都「似返个男人」,我们看到的只是个毫无自信、垂头丧气、形象滑稽的中年麻甩佬。与Dindon的临时性别易装相似,Albin被逼乔装成男人同样可笑。或者,套用酷儿理论(Queer theory)大师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说法,性别本来就具有很强的表演性(Gender Per formativi ty)。在主流的性别与性向规范中,我们都要被逼演好自己「该有」的性别行为与性慾取向。然而,在《假凤虚鸾》中,当Albin与Dindon都无法忠于自己性别认同,勉强扮演自己所不认同的性别角色,我们只会感到滑稽。当观众见状大笑,看似牢不可破的主流性别与性向系统也就瞬即土崩瓦解。
转常规,还是融入常规?
正如学者乔纳森‧斯科特(Jonathan Scott)所言,相对于美国的主流异性恋社会,在《假凤虚鸾》中,男同志爱才是常规(Norm),Dindon所代表的传统异性恋性向反而显得异常。[4]事实上,在俱乐部中上演性别易装也显得正常不过。《假凤虚鸾》的编剧很聪明地把演出场景设定在俱乐部,也就不费吹灰之力,反转主流社会性别常规。或许,相比于Albin的性别易装,由Albin、Georges与Jean所组成的三口子同志家庭,对于主流异性恋社会,其实更具颠覆性。要知道,《假凤虚鸾》首演时,正是美国同志社群刚刚给新发现的爱滋病搞到风声鹤唳的年代,《假凤虚鸾》以一个看来自然不过的三口子同志家庭作为故事主角,其颠覆性也就可想而知。事实上,《假凤虚鸾》在波士顿试演时,荷曼便非常焦虑,怕保守的波士顿观众接受不来。但有趣的是,《假凤虚鸾》受到波士顿观众的热烈欢迎。事实证明《假凤虚鸾》之后大受欢迎,当中的同志爱与性别易装似乎已被美国主流社会所接受。
正如伊斯科菲尔在《美国同志:同志社群与性向变异》中所指出的,随着同志爱与同志社群逐渐被美国主流社会所接受,不无反讽地,却是性向与情慾的常规化。不错,经过几代女性主义与同志运动的努力后,同志情慾以及有别于传统性别定型的性别形象,的确逐渐被主流社会有限度地接受。但伊斯科菲尔认为,人的性慾望是多元与流动变异的,同志爱的主流化,也就意味着性向与情慾更精緻的常规化。同志爱被主流收编,成为性向与情慾常规的一部分,代价却是新常规以外的性向与情慾仍然不见天日。
事实上,《假凤虚鸾》的创作人选取了讨喜的百老匯音乐剧为表演形式,已大大减低了同志与易装戏剧所可能有的挑衅性。加上Albin一家,不管成员的生理性别,活脱脱就是父慈子孝母贤良的模范美式核心家庭。《假凤虚鸾》之所在波士顿试演时大受观众欢迎,也就不无道理。不过,笔者认为《假凤虚鸾》最聪明的地方在于,它竟然把主流异性恋社会对同志爱与社群的抗拒与恐惧搬上舞台,成为《假凤虚鸾》的主要戏剧张力所在。在一片欢乐的百老匯音乐剧形式中,主流
社会对同志爱与社群的恐惧不单被上演、确认,它们更被成功地转化。在《假凤虚鸾》接近结束前,当Dindon正害怕被媒体发现自己与同志社群有密切关系时,Albin一家竟想出将Dindon乔装成「一个丑得令人无法忘怀的女人」,乘乱离开,化险为夷。在这里,同志爱与性别易装不单看来无害,甚至有助主流社会解一时之困。显得无害、争取主流社会的认同,固然是波澜壮阔的同志运动的初衷之一,但这会否同时减弱同志运动原有的颠覆性与批判威力?这在戏里戏外都没有答案。或许,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1] 编按:原剧本用词为T. F. M. Party (The Tradition, Family and Morality Party)。此为陈敢权之翻译。
[2] Jonathan Scott, “Rejecting the Norm: Gender and Sexualityin Musical Theatre: an analysis and comparison of Billy Elliotthe Musical , La Cage aux Folles and Heterophobia ” (2015)
[3] Jeffrey Escoffier, American Homo: Community and Perversi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8).
[4] 同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