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学

人类共同体的陷落与再临: 谈《医.道》的改编

  • : 赖闪芳
Robert Icke的《医.道》(The Doctor)改编自1912年由奥地利剧作家Arthur Schnitzler 发表的Professor Bernhardi。因剧中角色为犹太人,亦牵涉反犹主义,当年遭奥地利禁演,首演只能在柏林进行。2019年Icke的版本,将身分认同的议题放置于更大的脉络下检视,包含种族、性别认同、专业资格及宗教等等。对照这两个创作,正正展现这一百年间世界的改变。
 
当代猎巫直播
虽然主角Bernhardi由男性改为女性Ruth Wolff,但当中猎巫1 的设定并无改变。Ruth作为一名女性担任大机构的高层,反映了社会的进步及性别平权,然而Ruth身处更紧密而庞大的网络世界,被仔细审视或批判的程度,可能比百多年前的Bernhardi 有过之而无不及。因着网络发展及社交媒体急速占据人类的生活,每个人都能够轻易找到发声渠道,拿着石头惩罚(心目中的)罪人。当年Bernhardi 受奥地利媒体的抨击,今日的Ruth很大可能如J.K. Rowling 般被全球过千万网民「取消」。2 J.K. Rowling 或Ruth如世界上任何人一样,都会犯错亦有盲点,但因不当言论而被取消,抹杀一切她/他所建立的成就,公平与否很值得商榷。
 
最大的症结在于,纵使Ruth 的个人观点与信念并非百分百正确,究竟有多少人想去了解及讨论它,希望通过沟通而达致共识?抑或是借某人的错误而发表个人的言论,甚至发泄不满?相信电视擂台《大激辩》那一场,正是当下世界的缩影。
 
标签与偏见
相比Schnitzler 的剧本关注犹太人的境况,Icke的《医.道》将更多身分的讨论置入剧本,角色设定更复杂:教徒及无神论者、多元种族、性小众及专业资格等。身分认同政治始于20世纪初,是很多小众关注的议题,聚焦那些面临体制压迫的群体的生活经验;目的是更好地理解种族、经济、性别等压迫形式之间的相互作用,保障任何一个群体都受公平对待。Ruth拒绝任何标签,但她忽视了其身上最大的标签,就是医生。直至剧终,她都未能明白她的视角是特定的身分所赋予:#年长#犹太裔 #白人#女性#无神论#中产阶级#医生。
 
Ruth的生活经验不能代表所有人,但她却坚信自己绝对正确,由医疗决定、主持会议、用人任命到遣词用字,她很自信认为是「Crystal Clear」(清清楚楚)。当被四号学者指出Ruth 对其他族群千百年所经历的压迫(例如语言上的歧视字眼「Uppity」)一无所知时,Ruth 其实百词莫辩。Icke 版本以Sami一角——#年轻#跨性别女性#无经济能力#学生——来取代原作中Bernhardi 的儿子,正好突显了Ruth的盲点。她以为身分是一种个人选择,但Sami所经历的并非一个简单的选择过程,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压迫下(Sami 的情人对她行使暴力),依然决定活出自己真实一面的挣扎。这些压迫及歧视不单见于性小众,如少数族群、身障人士、基层家庭甚至年龄歧视等等,几乎无处不在。
 
台上见到Ruth的盲点,那台下的我们呢?当面对被压迫者,我们会视他/她的经历为个人的命运、成败或选择,抑或会如剧中谈到的「觉醒」(Woke),察觉到体制背后的缺陷?编剧亦巧妙地在选角的规则上,设计了一个引发观众疑问的机关。剧本规定在选角时,演员与角色本身需要有一个距离,例如角色是男人的话,可以由女人来演,黑人角色由白人演出等等。编剧没有点明那个距离,任由团队发挥:不论年龄、性别、性向、种族、信仰等等的冲突皆可。当剧情一层层推进,观众才惊觉一直以为是女性(白人)的角色,原来是男人(黑人)时,在提醒我们,有否被既定的标签所蒙蔽?「对事不对人」说来简单,由这小小的设计,编剧迫使我们检视自己对台上角色有否存在偏见。
 
「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热泪
四号及五号学者的立场清楚指出:自我标签成为小众争取曝光及权利的工具。有趣的是,编剧并非一面倒地支持身分政治的行动策略。演出中段,犹太医生Copley 激昂的独白,引导观众由犹太人视角重新审视这种标签的后果。试问世界上有多少个像笔者一样的:#略瘦#异性恋#中产#华人#中年#大角咀居民#戏剧构作#创业者#小区艺术家?世上能找到另一个我都很难,更何况是医生?Copley 是位临床医生,直面血淋淋的生命及无情的死亡,所以比起标签,更相信实践的专业知识。若置个人背景先于专业知识,「由肥医生医治肥病人」,不断把标签加诸自己身上,将人类分门别类、不断细分的后果是:人类不再是一个共同体。以当年二战时的反犹标志,对照今日的卷标文化,正给我们一记当头棒喝。二战结束已逾七十年,当年因着战争的残酷,世界基于对人类共同体的信念,定下一系列维护和平的措施。可惜这些组织正失去它们的影响力:近十年战争连连,由叙利亚、俄乌到近年再起波澜的以巴战争,和平组织均无功而还。网络发展原意是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社交媒体更让人类得以建立志同道合的社群。可惜任何形态发展到极致,只会是悲剧收场,绝对的个人主义,将人类推向高度自我中心,只讲「我」而再没有「我们」了。
 
Icke 整体作品结构与Schnitzler 的原作没有太大出入,但背景设计上有一个很大的改动:伊莉莎伯医学研究所由一间附属大学的普通综合医院,改为研究认知障碍症的专科医疗机构。人模拟一百年前长寿,认知障碍症成为新的「人类杀手」,近代有专科医疗机构出现并非奇事,但为何专研认知障碍的Ruth会担任Emily 的主诊医生3,成为本剧的一个不解疑团。我们只能相信是编剧的一个艺术上取态,亦是暗喻:「你已经完全不知道你是谁,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没有你。」,Ruth与神父最后的一席话总结了当代人的危机:人类开始忘记了过去的历史,曾建立过的普世价值;更甚是忘记了共同拥有的身分、希望和信念。历史学家Yuval Noah Harari在一篇评论4 指出,对身分认同的过分追求将引致危机。人类经历百万年的演化,身体诸如对爱、对恐惧、对悲伤的自然反应,如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或泪流满面,是人类这物种共有的,甚至与所有哺乳类动物分享的共同经验。相比起来,种族或宗教争议才几千年的历史,只是人类这故事的其中一部分,而非全部。将身分认同收窄,其实正正拒绝去认真探讨人类的真正定义。编剧加入Charlie 这角色,不单为Ruth增添一点情感色彩;最后两人对话,相信是整个剧本中最纯粹的片段;它激起所有人内心深处,对死亡和爱慕,对思念与遗憾的情感共鸣。纵然坐在旁边的观众跟你或许有性向、宗教及阶级的分别,但流过的泪,相信是一样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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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五世纪开始曾在欧洲和北美洲发生了所谓的「猎巫行动」;现代「猎巫」则指政治迫害或无理攻击。
2.《哈利波特》系列作者J.K. Rowling 涉及性别议题的推特发文引起讨论,被网民抵制,甚至不能出席系列作二十周年的特别节目,为「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 的例子之一。
3. 十四岁的Emily在现今医学分类下,较大机会被归入儿科或妇产科。
4. https://time.com/6246269/yuval-noah-harari-questfor-ident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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